【久翅】泡影（九）
真的是很晚很晚了。
久世星佳从NICU里出来，脱下那一层厚厚的无菌服，看了一眼走廊上电子表，叹了口气。
只有这个时候，手术结束、患者体征暂时平稳下来，她才会感受到忙碌生活之中微妙的空虚感。
与她同龄的外科男医生大多有家可回——高薪、高知，这类人在婚姻市场上总是供不应求的——但是对于久世星佳而言，她从一开始，连恋爱就没有想过去谈。
对于女性而言，男性平常享有的事业家庭双丰收似乎就是一种贪心——尤其是在日本，女性婚后不退职是比较罕见的事情。
对于单身这件事，曾经认为该为医生职业一生悬命的久世星佳非常坚定。
单身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直到她在一批自己带教的实习生中，见到那个知名美丽的学妹。
真琴翼略带些不屑的目光，的确让她感受到了被挑衅。而这位的专业课和操作基础算是同级生中的末流，这让她更有些看不上她。
还说“要当医生的话，就要进最难的科室”这种大言不惭的话呢。
不过出于责任，久世星佳还是用心教，虽然尤其爱挑真琴翼的刺，却从不出现吵架的情况。
就是调侃、嘲讽而已。
有的时候也开有些过分的玩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对方对于这种不断的挑刺有所行动，开始在事业上努力的时候吧。
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啊。
按成绩排位，久世自己也曾经是坐在观摩室末排没什么机会，只能竭力不去混日子的人；看到刚开始一步一步艰难向前的真琴翼，总能找到跟自己当年的某些相似之处。
她开始帮助她，从她勉强通过的专业课、从她粗笨的基础操作开始；久世将自己曾经看外文教材的笔记翻出来，两个人手术之余就在休息室里教，累了以后双双靠在拿来做教学的头骨模型上睡着，还被真琴的同级拍了照片。
也许是因为知道真琴翼就在身边，她这几天总是记起来这些旧事。
那些带着灰尘气息的温暖回忆将她包裹起来，消解了她不少的疲劳感。
直到她看见直直坐在她办公室外长椅上、转过头朝她看过来的人。
完全没有装作有事离开的机会。
……想来也是，她大概听见脚步声就抬头看，以确认是不是自己吧。
“手术很晚？”
跟她记忆中的那个真琴翼不一样。
原先的真琴翼总是轻松愉悦的，即使是在咬着牙练习操作时，也未曾见她露出这般……怯懦的神色。
"……所以，你怎么又在这里啊。"她放柔了声音。
最近每一次跟她谈话，见到她这种神色，都想要对她温柔一些。
只是后来……是不是该多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呢。
"……我，"真琴翼一咬牙，"我来这里是因为知道你在这里。"
"照顾你我可做不到，也谈不上啊……"久世星佳抱着双臂仰靠在墙上。
"……不，我不需要照顾，我从来不是需要特殊照顾的人。"
“……”
她没有接话。她静静的看着她。
她黑色的瞳仁亮的让她心慌，可她总也没有力气打断她的话。
虽然……但是，大概是她认为很重要、一定要说的话。
如果她说要复合什么，就来聊一聊现实情形好了。
反正，抛却情感层面，有各种各样的理性因素让她拒绝这样的复合。
“我想，其实不需要你告诉我，‘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这样的话，”真琴翼深深吸了口气，那气息阻滞在她的鼻翼，“久世桑，我想你了。”
……你花五年记起我然后跑来？这也……那又怎样？
“这五年来，我一直……一直……对不起，我一直想念着你。”
……所以你想念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么？
你知道这五年来我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联系我？
现在这样说，有什么用呢？
“怎么办呢？这样说，大概总是很丢人的感觉，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完全断绝联系。一开始以为你会……你会来电话的吧，后来又想，大概你是一辈子不愿意再见到我了吧，甚至大概有了新的恋人——所以会不会像老朋友一样跟我聊几句？研究？医院？我的同期？”
……傻瓜。
“真的是会这样说吧，像是对待要好的后辈一样，像是对ishi、tamo那样，随意的聊着医院的事情……”
……所以还在别人打电话的时候默不作声的在一边听着？
不是没想过你这么做……但是也没想到你会真的这样守在别人电话旁边啊……
傻瓜。
“说我不甘心也好，单纯太喜欢当时与你在一起的感觉也好，我……我如果再不作出什么行动的话，我们就完了。我想过你已经有新的恋人了，也许比我好太多；我也知道……也知道也许你早就不喜欢我了，总之，即使我来到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太好的结果……”
糟糕，渐渐语无伦次起来了。真琴翼见到久世星佳还是抱着手臂、仍旧平静的注视着她；她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由血管攀爬至颞横回，那里是主管听觉的地方，却没有听到对方的一字一句——为什么她什么话都不说呢？
嘲讽也罢，拒绝也好——至少算是一个宣判——
“我，我也对我现在在这里说些什么有些没概念了，”真琴翼略向后退了一小步，眨了几下眼睛，“我想，我大概这样也就可以了，把我想说的话说清楚了就好。我想过也许，也许……你也……我们也许还能在一起，大概的确是很幼稚吧。”
于是久世看见她的泪水均匀的点染在她漂亮的双眼上，终归不至于落下来。
……她说的这些是她完全想不到的。
久世不知自己现在作何表情。
心脏似被攥住一般的疼着，喉头微微泛着酸意——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也想你？
怎样做才能让她看上去，不是这么的悲伤无措呢？
果然。
不该有什么“我也是”、“我想你”这一类不切实际的期许。
“对不起，”真琴翼喉头哽咽，“总之……总之，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有必要离开呢？”
应该是要拥抱的吧？
于是她走上前去，扯着真琴翼的手臂，将她拖进自己的怀里。
她蜷在她的怀里，枕着她的肩，终于哭了出来。
“……我说，”久世星佳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哑的在医院的楼道响了起来，“我们……在一起吧。”
即使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她都说的艰难。
虽然有诸多的时间要填补，再由生疏变得熟稔——
为了那些旧时的契合与现在的感动，应该是值得的吧。
听到她亲口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久世星佳想，是震撼吧。
原来那个明朗的人，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如此纠结呢？
她总以为她坚韧乐观。可完全没有想到，她们会有一样的心情。
而且，她，真的好勇敢。
她知道我要怎样拒绝，却仍然敢走到我面前来，诉说自己的心事，难道这一点，不值得再跟她一起努力一次么？
而且不仅如此……
我还是，眷恋着和她的曾经，分手分的不甘心，并且还，真的爱着她。
……那么现在，应该做什么？
……是拥抱吧。只想多与她拥抱一会儿。
……以后该怎么办呢？
久世星佳这样想着，惶恐与愉悦齐聚心头。
你见过气泡浮沉破裂的样子么？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在广大的人间那样普通；而我们拥有的东西，破裂的时候如同气泡一样轻易。
……那又如何。
她决定走出学医的那一步，她决定跟她恋爱的那一步，她决定来到这里开始执业的那一步；一次又一次，她在名为人世的地方或许有武断但又认真的向前走，那个时候，心情都很纠结啊。
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但是一个错误远比没有结果，能够让人接受。
她既然如此坦诚的告诉了她一切……
所以不会放她一个人继续猜测犹疑。
想到这里她将她揽的更紧，然后像她一样，将头搁在她的肩上。
“真琴桑，我也想你。不管怎样，请多多指教了。”
“……”
她哭的更加厉害了。
傻瓜。
久世星佳流着泪这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