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夕空

【五】

“所以这块布是……降落伞的布？”

汐风幸跪坐在舞台上，观察着铺展开的布在自然顶光下的光效。

“最近在这里公演的作品是《阿麦迪或脱身术》，”久世星佳坐在舞台边缘，用电脑查着资料，“底下那块布原先是故事里膨胀尸体的一部分；多年以前男主角误以为‘尸体’是妻子的情人，就把人杀了。两个人害怕被警察邻居发现，所以不抛尸，深居简出。‘尸体’持续膨胀着，最终撑破了夫妻俩的房门。”

学生手脚并用爬到久世星佳身后，双手搭上她的肩、向她靠过去：“啊。荒诞戏剧？”

“尤内斯库，”老师把电脑屏幕转向学生，点开舞台照页面，“房子因为‘尸体’的存在也长了许多蘑菇。最后夫妻俩决定抛尸，把‘尸体’拖出去时，它突然完全膨胀成伞状物带着丈夫飞走了。”

照片上，降落伞布鼓胀起来，另一端连着试图往回爬的男主角；化着小丑妆的男人满脸惊慌，双脚却已然离开地面了。

“为了这个效果才弄来降落伞布啊，”汐风幸挠了挠下巴，“嗯……但即便这样也没有飞起来那种效果，难免要吊威亚吧。设计起来也很麻烦——所以吧，搞舞台的，哪部戏都生活不易啊。”

久世星佳觉得好笑：“我以为入行十年，你早就认清这行的真相了。”

“认不清认不清，”学生下巴支在老师肩上，从对方腰际伸过手去，放大电脑屏幕上的图片，“您不教我嘛，肯定认不清啊。”

“呦，难不成你终于知道听我话了？”久世星佳偏转过头，看着靠在肩膀上的人。

汐风幸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鼓胀的降落伞布稳稳地承接着灰蓝的灯光——

“等等，还真就需要这个感觉。能飘起来，光也透不过去。”

久世星佳一时不解其意：“啊？”

“我跟マミさん最开始就一直在纠结，”汐风幸略抬起头来，认真地解释，“献祭国王女儿时，拿来做海浪的布不是透了就是厚了；演员从舞台上的通道退场时，透的话就很容易看见往舞台下边走的动作。”

“嗯，”老师点了点头，“所以最后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优子——就是演女儿的那位风花舞，角色表里边有。”

“我知道，艺名很好听，印象深刻。”

“她舞蹈功底特别好，设计了比较自然的退场动作；然后我跟マミさん试了不少打在布上的海浪色光，效果上能过得去。”

久世星佳皱着眉：“仅仅是能过得去？”

“在发现舞台下这卷破降落伞布之前嘛。瞧，我还是有点匠人精神的，现在就该……”

明显是想到了什么，汐风幸突然噤声。

“就该怎样？”老师的声音透着玩味，“汐风さん，貌似您有一座山要过啊。”

“倒也没那么严重……原来方案废除了，耗费了很多精力在上边的人觉得舞台设计出尔反尔，生点气也是正常的，前辈骂我几句我也就只能听着不是么……”学生苦笑。

“不仅如此，还额外给她增加工作量。她啊，肯定会把这团破布洗干净，然后重新调一遍光色的。”

“您啊，”学生讪笑着，“マミさん还没说什么，反倒您先不愿意了。”

这话出乎久世星佳意料之外：“别瞎说。你有这时间，不如考虑一下怎么活过她这波火气。”

汐风幸“嘿嘿”一笑，也不反驳，从包里扒拉出手账来对着电脑做笔记。

久世星佳看着她，突然觉得不对劲：“等等，我警告你……”

“我知道，你们大人从来都不把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中。这样不专业，不是嘛？”

“……”

“我先把这团破布洗干净，再带您去找她不就可以了？您不去呢，我就跟灯光设计说，您想到这个方案但自己不想见她，所以就……诶诶！我错了！别动手！！”

【六】

久世星佳向演出家提议，最好先看一下现有方案的效果，再讨论要如何改动；后者很快同意了。

于是过了两天，正在上演的剧目夜场结束以后：除演员和道具组以外的所有主创、包括重逢的那对恋人，都集中在剧场西侧客席尾端、带透明玻璃窗的灯光控制室里，屏息凝神，俯视着圆形舞台上演员们的一举一动。

“父亲，”娇小的少女满脸幸福的笑意，对背转过身去的国王说，“阿克琉斯呢？”

“他？他……就快到了。”

少女面带憧憬的微笑，张开自己的双臂祈祷：“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啊，感谢您赐予如此卑微的我爱情！在您的感召之下，我会做那个勇敢战士身后那个驯顺的妻子，不论未来经历何种灾祸或不幸，只有诸神要求我献出自己的生命、才能将我跟阿克琉斯分开！”

国王紧紧地捏着拳头，缓步向舞台下走去。

控制室里，真琴翼轻轻推了一下大空祐飞的肩：“ゆうひ。”

坐在控制台前的后者微微颔首，指尖轻触电钮——在饰演国王的男演员走下台后，沙土色的顶光瞬间改成了海水的青蓝色。

舞台上瞬间“海浪”翻涌起来；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拾起舞台上的布，在鼓风机辅助下营造出波涛汹涌效果。

“海浪”间少女的身形影影绰绰，刚爬起身，却立即又跌落回去；方才祈祷的双手竭力向上伸着，试图抓住些什么——

“波浪”拂过，道具撤走。那双纤细的手也不见了；只剩下舞台上一个空洞，寥落幽冷。

片刻静默之后，演出家说：“既然大家都觉得最好还是先看一下目前的效果再讨论，我们就各就各位，试着走了一遍这个场景。”

久世星佳站在控制室的透明玻璃前，看着男女演员跟道具组的负责人从客席间的通道往这边走：“开场这样转场，我觉得不合适。不重要的场景这样做已经合格了。”

演出家点了点头：“以观众的视角来看，这样转场会分散注意力。后边国王夫妻反目的剧情整体是建立在开场基础之上的；如果这里排不好，整个戏的效果都受影响。”

“我也这样想，但是……”

控制室的门开了：方才饰演女儿的演员随众人一起走了进来。与台上的灵动活泼不同，近处看来，她已经疲累到极致了。

演出家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看向久世星佳的手腕：“不好意思，请问现在……”

舞台设计抬起手来，扫了一眼腕表：“零点零七。”

“那，能不能让演员先回去休息？演国王女儿的是我妹妹优子，原本的演员辞演，才让她顶上的。她已经大学毕业了，最近在考芭蕾舞团。”

他们的对话很快被向这边走来的女孩听见了。

“哥哥！”风花舞抗议，“我会为工作负责，你不用偏袒我。这位是久世さん对吗？幸酱总是提起您来。”

“你演得很好，真的，风花さん。”

“叫我优子。风花舞这个艺名应该只会用这一次，我肯定能考进松山舞团的。”

走过来的真琴翼刚好听到这一句：“那肯定是舞台剧届的损失了。你做得很好。”

久世星佳扫了灯光设计一眼，潦草地点了下头权当致意，继续问女孩：“你是怎么退场的？我是说，就最后到舞台下那里？”

“您也看不出来吗？其实是翻进去的。”

“翻进去？”舞台设计陡然提高声音，“你不是……正在考舞团么？”

“对啊，所以我抓住里边楼梯的扶手，非常轻松，就这样翻进台下了。这之前，我刚好‘摔’倒在舞台上；只要翻下去时动作小一点，观众就察觉不到。”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你还没进入自己心仪的芭蕾舞团，万一摔进舞台底下受了伤怎么办？”

风花舞迟疑片刻，笑着摇摇头：“排练到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呀。”

“优子，”演出家面露难色，“连续二十天每天两场演出，而且排练跟上台是两个概念。是我们太冒险了，没考虑到你的安全。”

“……说的好像我从来没有登过台一样。”

在旁边默默听着的真琴翼开口了：“优子，芭蕾跟舞台剧不一样，在台上需要注意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现在的情况更像你第一次踏上芭蕾舞台的时候。”

“对啊，”演出家点了点头，“马上要参加舞团复试了，万一受伤了，你怎么办？”

“可是……”大概是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风花舞欲言又止。

灯光设计拍了拍女孩的肩、以示安慰，目光在久世星佳身上停顿一下；随后转而对演出家说：“试演前久世さん跟幸子找我，想把做海浪的道具布再换一下。如果这种布料合适，优子退场动作不明显，就不必冒险让优子翻进台下。”

演出家连忙点头：“好，这绝对是好事。”

“所以我带她俩去趟我那里灯光实验室，看看新的布调光效果怎么样，”真琴翼继续提议，“今天也没办法商定什么，是不是我们各自再想想方案比较好？”

这就是在委婉地提示演出家：可以让大家下班了。

【七】

我，汐风幸，很想采访那些被已经离异的父母带出去玩的孩子啊。肯定会很有共鸣。

幸子在副驾驶座上，看看前边这个又看看后座那个：被互相看不顺眼却不得不尽亲子义务的父母带出去玩，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真琴翼默不作声、平稳驾驶，久世星佳在后座低着头玩手机；这个时候，波澜不惊才最可怕——

简直了，这场面。像是随时都要海啸。

“您二位……”小心翼翼挑起话头，“喝咖啡么？”

“在我那里调光用不了多久。”

“不困。”

然后汐风幸清清楚楚地听见开车的真琴翼哼笑了一声；她不确定久世星佳是不是听到了，但至少能确定自己老师的耳朵没什么问题。

所以……完了完了。本来今天裹着那卷洗好的降落伞布去找マミさん时，就感觉她俩初次再见时的友好气氛消失了。

真琴翼倒是很爽快地答应再调一次光，举手投足间，那股无名火明显不是冲着汐风幸来的；当时自己还侥幸，觉得老师肯定会尽量不单独碰面。

老师们嘛，的确不会单独碰面——那就把她汐风幸夹在中间呗。多好，进可攻退可守，谁都不尴尬。

也就，没有人管她。

说好开车去真琴翼的公司；自己老师径自拉开车后座的门时，汐风幸就眼瞅着另一位脸色阴了几分。

“你往哪坐？为啥不坐后座？”她刚坐进副驾驶，司机就问她。

“我还是坐前边吧，来陪您聊聊天？”对方脸色再差自己也只能陪笑。

她得到的唯一回应，就是真琴翼一脚踩油门踩到底。

“……不喝东西怎么行，补充能量，为工作加油嘛。”

后座上那个始终没说话；驾驶座上片刻才传来一声轻笑：“您是为我买呢，还是为您的老师买呢？”

“マミさん也是我的老师啊。为什么要用敬语啊，别别别。”

“我嘛，肯定不是您老师那样的老师。”

这话曲里拐弯的，搞不清楚想说什么。

汐风幸一头雾水时，久世星佳终于开口了：“真琴さん。”

“不是吗？坐舞台边上看个笔记本都是背后抱着看的，您二位师生关系，似乎真的很不错啊。”

她怎么看到的？哦对，灯光控制室里能看到舞台上的事。

……重点是这里吗？

“欸？不不不您怎么能误会我呢我不敢，我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也可以往这方面想想不是吗，您老师这人有什么不好还是怎么着……”

“マミ！”

后边一声断喝；前面的终于停下了，一言不发。

久世星佳缓和了语气：“想说什么都行，别当着小孩子的面。”

“……我本来就无话可说。”

你们俩……这话说的，好像你们真的知道自己现在说些什么一样。

汐风幸胆战心惊地查看了一下自己座前的安全气囊；继而瞅瞅前座、又看看后座，再也不敢打破来之不易的沉默。

伴君如伴虎啊。还是，两只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