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乎意料,自两个人分手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真琴翼。
夜夜如此:不论形单影只还是与人同床,饮酒或服药,早睡或者失眠。
即便是梦到过去的场景,比如,匆匆穿过画室前的走廊,停在木门外侧、指尖触碰到口袋里冰冷的钥匙——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时到这里,久世星佳还能够醒来;但更多时候梦境接踵而至,意识被纷乱无章地拖拽、旋转着,被幻境吞噬。
醒的时候只觉得解脱。
其实梦到真琴翼与否,并没有什么不同:看似迥异,到底不过如出一辙。
说起来——她怔怔地看着滤纸中的咖啡粉末在热水里鼓胀出浑浊的泡沫——现已至此,自己不会不清楚。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梦到她,现在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梦。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还在乎而已。
久世星佳惊讶地发现,承认这个如秃鹫般盘旋在心头的想法之后,自己竟释然了不少。
棕褐色的液体弥成一线,由滤杯底部的开口流淌到咖啡壶中;壶内已有的液面被冲击出小小圆圆的涡旋来。
滤纸上的咖啡渣虚浮着一层潮润的光泽。
“……好了。待会儿是先要去工作室来着。”久世星佳呢喃着自语道。
没能忘记旧情在成人世界里司空见惯:甚至同时误着另一个人都不怎么值得惊讶。承认以后、轻松之余,她甚至搞不清自己之前为什么那样挣扎。
是,关系在双方同意分手以后的确是结束了,但诋毁曾经的美好毫无必要;能否认些什么?又需要否认什么?
别人,甚至那个人都没来揭过这道情伤的疤;自己却像是得了嗜痂之癖般一遍遍撕扯,专爱一遍遍看旧伤鲜血淋漓。
还有更讽刺的事情呢——她想要否认的,不过是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对那个人还有些眷念。
其实也应该怪自己:拼命地想避免陷入爱恋的漩涡中,却不过因为这种逃避承受起了更多的、反复的思想折磨。
并没能好过多少,所以不如接受事实吧。
【二】
“演出家对转换场景的方式还是不满意?”麻路早纪用钢笔盖敲着桌子,皱眉问,“一般圆形、四周安置客席的舞台,对转场这个点都不怎么高要求啊。还能怎么转?”
项目负责人汐风幸叹了口气:“我们以前接青山円(圆)形剧场的项目时,除了尽量减少转场次数外、都是从观客通道安排道具跟演员转场的。所以现在就卡在这里进展不了。”
麻路低头扫了眼手里的剧场平面图:“那……演出家为什么不拆掉四组客席中的一组,就可以按照大多数剧场的形式安排转场了?”
“这个我记得幸子刚接上时,演出家还有保留全部客席的要求,”久世星佳冲学生点了点头,看向同期,“公演剧目由希腊神话改编而来,所以才选择跟古希腊时期演出接近的剧场形式。”
“所以现在也不能采用拆卸一侧客席、从那里的通道安排转场这种方式。”汐风忙补充。
“我没接过圆形剧场的设计,”麻路叹了口气,“要不ノンちゃん你跟着去看看?项目比较小,再耗费工时在这上边也不合适。”
久世星佳正要点头应下,那边汐风幸开口了:“这个,嗯,我觉得应该还在我能够处理的范围内,您就……”
“进度比预计已经落后挺多了,幸子,”她看向吞吞吐吐的学生,“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已经安排你之后到埼玉跟进彩之国罗朱舞台的设计,那时候你也不可能两边跑解决转场的问题。”
“不是,就……”汐风幸欲言又止,“就请您多指教。”
散会了以后,久世星佳先被同期拉去看她搭建秘密花园的舞台布景模型;到了回自己办公室时,早就把会上的小风波忘在了脑后——
她旋开钢笔蓝黑墨水瓶的瓶盖,一抬头正看见学生小心翼翼摸进门来:“幸子?”
汐风幸看了一眼玻璃门外,极小心的:“老师,今天早会的事,我想解释一下。”
“啊?没关系啊。你也独立带项目快一年了,可能不大习惯我在场,”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笔,把桌角的纸巾盒拽过来,“这样,要是你觉得可以自己解决,我也就不管了。”
“我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哎呀……灯光设计师是真琴前辈。”
久世星佳怔忡间手一松,绘图钢笔直直戳进墨水瓶里:“哦。她啊。”
“转场怎么做,我本来也想问一问您。所以要不您在真琴前辈不在的时候再——”
“难不成还避她的嫌啊,公事上正常的合作而已。你忙去吧。”
学生的顾虑明显没有消除,但听她如此回应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等等。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年三月。但我也是这次合作才见到她。”
“她,”久世星佳不紧不慢地从垫在桌上的报纸上撕下一角擦手里的钢笔,“变化大么?”
汐风幸扫了一眼她手边不远处的纸巾盒,十分谨慎的:“我不知道您是指哪一方面。”
“……去去去,忙你的事去吧。”倒是乖觉,知道两边都不能得罪。
【三】
剧目主题是迈尼锡国王的家庭悲剧。
逆风阻挡了即将出海征战的船队,国王请求神谕,被告知神要他献祭自己的长女。尽管犹豫痛苦,他仍以将女儿嫁给心上人为借口将女儿骗至海边,任由她被海浪吞没。
妻子心怀悲痛返回宫中,并在国王荣归以后将丈夫杀死。
翌日清晨,久世星佳跟着汐风幸一同去了剧场。
“问题就在女儿被海浪吞没以后,”汐风幸用钥匙开了门,示意老师先进去,“立即就是宫中王后与国王其他儿女的剧情,转场时间很紧张、目前方案的效果也很僵硬。”
久世星佳打量着剧场上下:“那献祭的长女怎么走?是也跟着转场到后台去?”
学生摁亮客席上的灯:“这倒不是。当时定下这里而不定青山円形剧场的原因就是,这里舞台底下有可供演员上场离场的空间。”
“啊是,毕竟青山在三楼,”久世星佳跟着汐风幸来到圆形的舞台上,看后者找到机关、推开通向舞台下的圆形小门,“这里的道具转场跟演员离场分散开,就能自然一些。”
“所以问题就是出在道具转场上,”学生坐在通道边凝视着在没有舞台照明下有些黑黢黢的圆洞,“将代表王宫元素的家具自观众席间的通道运过来、还要再把配合灯光、以表现海浪的布匹自同样通道撤走,瞬间观众注意力就分散了。”
“演出家很在意这个?”
“他没有把话说绝,因为他也了解这个工作的难度;就是反复跟我强调自己想给观众更好的视觉体验。”
久世星佳四下看了看,一时也毫无头绪:“手电给我,我去舞台下看一看。”
她循着电筒的光,照亮通道里边有些狭窄的阶梯,小心的扶着扶手走到舞台下边——
“谁在那里?”剧场门侧有人高声问,脚步声由外而内一路往舞台的方向走来。
……太熟悉了。这个声音。
“早上好!”她听得舞台上边汐风幸立起身来的响动跟有些慌乱的声音,“那个……マミさん,你这样早。”
久世星佳看了眼手里还亮着的电筒,猛地一摁开关。
“你不是到的更早么?”真琴翼扫了一眼舞台下又复漆黑一片的洞,“刚那里有光,谁在下面么?”
久世星佳仍然维持着背对着通道的姿势:在舞台下的是自己,那个人应该还是不知道的。
但作为灯光设计,真琴翼对光线变化一向很敏感——也就自然注意到了这里的光线变化。只是这样见面,未免太仓促了些;她怕现在上去,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有……人吗?啊对了,マミさん这么早过来是不是还没吃早饭呢?”
此地无银三百两。孺子不可教也。
再不上去,等真琴翼自己过来看或者之后再见到,估计更尴尬。
她叹息了一声,边摁亮手电筒边返身上了几级台阶,探出半个身子来:“我只是来帮幸子找转场的方法。”
【四】
一个深深热爱自己事业、大清早就来到剧场为工作发光发热的灯光设计师,出门前也是很有必要查一查黄历的。
否则可能会在自己发光发热的剧场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穿着随便套上的衣服见到前任女友。
真琴翼看着前女友从舞台上一个圆乎乎的洞里探出头来,双手扶在洞的边缘;或许因为低头、零散的碎发刺到了眼睛,久世星佳下意识地晃着脑袋想把头发甩开。
活像一只土拨鼠。
这滑稽的想法令她有些压不住自己的笑意:“以前幸子一直跟着你,现在你来帮她也没什么啊?”
“实在是因为之后有大阪那边的剧场工作,不得已才插手她独立处理的项目,”久世星佳重重点了点头,“所以,我本来也并不会过来。”
“我什么都没说呢,你这……干什么啊,解释这么多。”
“也是,不说清楚总有点尴尬。”
“倒也不会,”真琴翼急忙否认,“我们其实都蛮公私分明的。那个,我先去控制室了。你知道的,我管灯光来着。”
汐风幸目送着本场灯光设计消失在剧场门边,又复坐回舞台上:“再怎么公私分明,工作也毕竟是人在做啊。人啊到底都会有私心嘛。”
“……如果我现在没公事,仅从咱俩的私交出发,”老师威胁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学生,“你说这话已经该挨我一顿揍了。”
学生带着些不屑置辩的神色,转过头冲老师“嘿嘿”一笑。
久世星佳白了她一眼,返身打开电筒,拾级而下。
舞台下的空间也是圆形的,面积约为舞台的60%,高约2米;对着上到舞台那一侧的阶梯有扇小门。
即便狭小如此,也的确为演员上场、退场方式提供了一点灵活性。
在青山那个圆形剧场做舞台设计时,她们经常为转换场景所苦——剧场在三楼,最初设计的时候自然也没法在舞台下做什么文章。
在手电筒光下,久世星佳沿着边角查看了一会儿,刚想打开对着上台阶梯的那扇门——
头顶上闪了一下光;她转头往上看的时候,整个舞台下的空间便亮了起来。粉刷不久的白墙在顶灯微微发蓝的光下,显现出一种宁谧的淡青色。
学生见她抬头张望,说到:“应该是真琴前辈在控制室把这里的灯打开了。”
久世星佳冲自舞台上那个洞抻着脑袋往下看的学生点了点头,再回头时有一瞬恍惚:面前这扇木门很像以前的旧画室。
确切而言,前几天她在梦中犹疑不决面对的那一间;她禁不住叹了口气,抓住门把手旋开门。
门里边自然不是从画室时代起便认识的真琴翼,而是一道走廊与几个装着相似木门的房间;看起来是作为后台存在的。
……说不清为何有些失望。
久世星佳回身闭上门,走回到楼梯边:“看的差不多了,我上去咱俩再说。”
“有想法么?”汐风幸一脸期待。
“……没有。哪有那么快啊?”
学生特别夸张的“哼”了一声——久世星佳吼了一句“你给我等着啊”,看准了洞把手电筒往台上一丢,疾步往上走了几阶——
汐风幸抓住了骨碌碌往舞台另一侧滚的电筒,回身却没看到怒气冲冲上来打人的人;忙又叫了声“老师”,人扑到洞口去看。
“这是什么?”久世星佳拽着阶梯底下挺大一堆在灯光下呈现淡淡青色的布,问松了口气的汐风幸。
“这楼梯窄,我以为您滑下去了,吓死我了。估计是这里公演的上一个作品留下来的东西,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
久世星佳扯出那堆布料,在发蓝的灯光下细细检视:“嗯,这样啊。”
“您有想法了?”学生忙不迭地问,身子往洞里探得更深了。
“我只是觉得这个布,在灯光下颜色挺特别的,”她感受着布料的纹理,“这东西上一个组会拿来做什么呢……”
我宁愿您是来谈恋爱的——总比您拽着上一个组剩下的道具胡思乱想强得多吧。不是来帮我解决问题的么!
对于怎样转换场景目前仍无头绪的项目负责人汐风幸转了个身,瘫倒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