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夕空

【一】

“其他人都走了。”
“嗯，对啊？那个，第一次通稽古这么晚，ノン桑不回去休息么？”

真琴翼猛醒般，收回凝滞在自己置物柜里小镜子上的目光，转眼向系鞋带的说话人望去。
“マミ……”久世星佳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看她虚浮在脸上的一层笑影，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心情不好就别笑了，来坐会儿吧……”

“我没有心情不好，”她摇头打断她，“那什么，稽古挨骂这种事太正常了，我都研十了，还跟新人一样被指教就伤心的话那还了得。”
“不，其实……”
“植田老师说的也没有错，的确我是模仿了前辈跟共演嘛。他语气重了一点而已……但是，这也没关系的，又不是在公演台上还是在演别人扮演的斯嘉丽；而且，现在离初日还有段时间的……”

久世星佳轻声附和着，往她的方向走；真琴翼已经明显没有在听了，那些解释与其是说给对方，不如说是宽慰自己。
她站在她身前拍了拍她的肩：“是，所以没关系……”

“……不好意思，”她抬起头看过来，唇上带了一点齿痕——真琴翼眼眶通红，却冲她又笑开来，“让ノン桑担心了，大概也因为我自己完成的有问题影响到了阿希礼的部分，你才这么问……”

“怎么说，那要真的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她引着她，缓缓一起坐下身来，“……没有影响我，不需要跟我道歉的啊。マミ你呢，第一次演斯嘉丽这样的角色，并非不正常。”
真琴翼手肘支在自己的大腿上，向前弯下身来、脸埋进掌间；她的脊椎和蝴蝶骨在薄薄一层长袖T恤下勒出痕来，随着极力压抑自己情绪的深呼吸一起一伏。

“是，不止别人觉得怪异，”她咬了咬下唇，“我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每天遇到组里组外的人，都是‘斯嘉丽’、‘斯嘉丽’这样叫我……他们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这样的男役演斯嘉丽……”
“不会，娘役出演斯嘉丽目前而言才算是少的，所以并不奇怪……”
“不是因为这个。我的话，尽力不想去在意——我相信也并不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不过只是……”

“嗯。”
“只是所有人都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甚至很多人不是真的心怀恶意，但我能感觉到……”

“……是觉得不被信任么？”
“我……”她深吸一口气，语音有些含混，“没事。抱歉……”

其实在第一次饰演戏份很重的大剧场女主角这样的重压下，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本身就已经很不易了；久世星佳看向对方领后一小截光洁的脖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真琴翼才组替过来不久，触碰对方的困扰都算是自己越界了；一旦说的什么话有问题，于戏适得其反或是于两人关系有影响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仅无力于言语：如果是她的同期或是密友，此时或许什么都不说，让她靠在肩头上歇一会儿都更合适。
但……就是这么个不近不远的身份。

“マミ，”她斟酌了一下，“等一会儿还要接着稽古的话，我想跟你一起。”
“不，不用麻烦，”真琴翼忙转头往她的方向看，“ノン桑的话一定也累了，为了我就不必要……”

“是因为间隔不久要演白瑞德跟阿希礼，我时间也很紧张，一直在给自己加练。所以我想，如果说有饰演斯嘉丽的人帮忙，对我而言比较有用。”
“问题在于，我觉得自己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拜托了，”久世星佳执意道，“你等一会儿我，我跟同期还有点事要商量。”
“……那好吧。”

她注意到了真琴翼一瞬间冷下来的语气，但只是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更衣室。

【二】

她口中的同期并不存在——如果说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一般都是直呼对方昵称。
宝塚对前后辈关系的要求如军队一般严格；是以，即使事实上真琴翼还要比她大一些，她也不被允许直接拒绝久世星佳提出的请求。

久世星佳仍然绕过墙角，找了个空闲的教室径自走进去，没有开灯仰面瘫在地板上。
但是面对着自己，真琴翼还是不断的试图拒绝，不是吗。

因为那一个有极强烈自尊心与胜负欲的人，这个时候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着所有善意的表示，却一字不落的把让她受伤的东西记在心上——
真琴翼现在笑着接受出于好意的安慰，却因为认为那是同情而不真正的给予重视，任由自己撞到头破血流，最后突然对角色有所领悟；这当然好，但纠结抑郁给她的伤害却留下了。

“听你音校时期的振付老师说，保川桑这个音高应该是能唱上去的，”植田绅尔老师皱着眉，“所以最近感冒了么？”
“……不是，当了男役以后声音变化有些大，”真琴翼背在身后的手捏着乐谱，言语间依然保持着镇定，“老师抱歉。”

大概是从刚开始排练不久的那个时候起，演出振付对真琴翼就尤为关注；然而这种关注绝非只带来正面效果。
像是今天“你到底是在演什么”这样的指责，本身就是对一个役者毁灭性的打击。

偏偏艰难之处在于，对于一个台词熟练、动作达标的斯嘉丽而言，就只是“感觉”这样形而上的东西比较别扭——
那就只能逼着真琴翼自己去融入斯嘉丽这个角色，从演出家的角度而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说不定，那个天天开玩笑讲自己大只的斯嘉丽，内心正嘀咕久世星佳陪练是受人所托；毕竟她搬出来了向来不屑于提的前辈身份，强令她必须答应一起稽古。
倒不是不能说一句“我相信你”就让她一个人接着自己苦练去——
只是，那个时候说些什么“我相信你能演好”之类的，也就是某种善意的敷衍。

但转念一想，两个人不过是同事，关系就适合这种敷衍也说不定。
……所以这反倒算是自己的问题，本来实在不应该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去为人师。

久世星佳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真的，只是她于心不忍，看到对方一步步走到现在终于受到拔擢，脚下仍是荆棘丛生——
虽然那是一个坚强的人。然后自己也会觉得，即使这种帮助被视为对她的不信任，也想要为她尽些力。

久世星佳支起身子来检查了一下鞋带，然后站起来走出了这里。

【三】

真琴翼对着用于个人稽古的教室里的镜子打量着自己的神情，先过了一遍与阿希礼相关的台词；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准备一下跟白瑞德的场景时，久世星佳进来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论这位芝居为众人称道的前辈有何目的，就全把这当作是在练习吧。
“我觉得先过跟阿希礼的部分比较好，然后你帮我找找白瑞德的感觉，怎么样？”
“那台词较多的就是阿希礼要重返战场，斯嘉丽送别那场，”真琴翼背着身走到镜前离久世星佳较远的地方，将台本别在稽古裙裙腰里，“好，我没问题。”

她看斯嘉丽这副完全害怕被质疑台词没背下来的样子，摇了摇头笑着背过身去说自己的台词。
真琴翼的声音相比于出演男役时柔和了很多，看来的目光也是少女气质的倾慕；直到久世星佳注意到，因为阿希礼提到自己妻子而斯嘉丽神伤的片段，那个人一边说着“梅兰妮……”，一边往镜子里看。

久世星佳不动声色的接着说下去；原本剧本里的设定是阿希礼完全不注意斯嘉丽的情绪继续讲自己的妻子，她却有意一直没有移开看着真琴翼的目光——
但斯嘉丽没有察觉，仍然小心查看着自己有没有做出带些怨怼的表情，直到该转过身时才猛地转向阿希礼。

“阿希礼等等！”
演到可以背转向对方往外走的段落，久世星佳径自关掉了稽古室的灯。

真琴翼显然对这变故不知所措；她顿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开口：“ノン桑？我什么地方错了么？”
久世星佳向她走过来；真琴翼试图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努力半晌眼前也只是模糊的一个轮廓。

“マミ，别急，”她向她伸出手来，先坐下身，“没什么地方有错。”
“我……以为你生气了要走……”对方扶着她的手也坐下来。

“不要担心，我会陪你的。嗯，说没有错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没有所谓‘对的斯嘉丽’。”
“啊，”她声音骤然一冷，“又是哪里像佳子了么？还是像一酱？”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呢？她们俩的斯嘉丽都比较受认可，除此之外我到底该怎么做别人才能满意呢？”

“マミ……”
“是，每个人都提醒我为了自己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就像我自己不这么想一样。可我没办法！我跟佳子身形声音差异就是很大！然后所有人都告诉我，即使是同角色，也绝不能演的像她——就跟我粗着嗓子上台是对观众负责一样！”

彼此的沉默中只能听见真琴翼因为情绪激动剧烈的呼吸声；她过了一会儿，轻轻吸了吸鼻子：“实在抱歉，久世前辈。我看……”
“等一会儿继续练。”

“……我还奇怪呢，你究竟想些什么？呵，前辈你自己不是也不满意我，才突然关灯的么？那么你是受谁所托来指导我，植田老师还是top桑？否则管我怎样难道不累么？”
“都不是，你不要乱猜了。”

“那是不是我看起来挺可怜的？对演这个角色纯粹没什么头绪，不像前辈两个角色压在身上还挥洒自如……”
怒气冲冲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了。

久世星佳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这位大概是终于想到了自己在跟前辈讲话。

“マミ。”沉默半晌后，她叫她。
真琴翼原本并不打算装鸵鸟；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那个人见她不理自己，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你好点了吗？”

【四】

“……对不起。”趁着前辈没有生气，真琴翼赶紧认怂。
“我关灯的原因是因为你一有机会对着镜子看自己，”久世星佳摇了摇头，“所以觉得还是关了灯比较好，那样你就不会执念于自己像不像那个对的斯嘉丽了。”

“……”
“嗯，所以虽说斯嘉丽的确只爱自己，但是只看自己的表情——还好是作为阿希礼跟你对戏的。”

“啊？为什么？”
“如果是作为深爱你的白瑞德，看斯嘉丽整天沉迷于确认自己有没有最美的表情，怕是闷酒不止喝戏尾那一次。”

“噗……”
“啊，マミ你笑啦。既然如此，嗯，你刚对我说了些什么来着？”
“啊！对不起，对不起……”

“一开始叫你帮我稽古就不情不愿，有了问题还对我大吼大叫，”久世星佳点了点头，“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比我大几个月所以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真没有……”

“那我到底想干啥？我是top桑派来的呢，还是植田老师派来的呢？”她声音温和，语气平缓，“我的话，到底是不是可怜你呢？”
真琴翼听的头皮发麻：虽然也知道久世星佳肯定不是真生气，却只能连忙讨饶。

“好了好了，斯嘉丽，求你可多想着阿希礼跟白瑞德一点吧。不要开灯。台词已经记得了，镜子明晃晃一块，你现在看也没用。”
“万一记不得台词了？”
“互相提醒就好。当然，演吻戏的话的确有可能碰上，也挺奇怪——那么就全当是我不小心，不用觉得有什么……”
“喂！我干嘛在乎这个！”

不论如何模糊的只能大略看清对方的轮廓，这样演戏的确很奇怪。
真琴翼台词上吃了几次螺丝之后，也终于逐渐的安下心来；自己看不到，共演的对方也看不到——

“阿希礼！”
我不知道下一份阵亡名单上会不会有你的名字啊，我最喜欢的阿希礼；毕竟在十二橡树的午后都恍若隔世了——
那个时候斯嘉丽没有裹着一身丧服，阿希礼也还是那个最完美的阿希礼。

“吻我一下吧，”她边说，边慢慢蹲下身来抬起头，“给我一个……离别的吻吧。”
斯嘉丽爱的人微笑了；他想，的确，是有可能这就是永别了。
即使从自己灵魂的深处，这个有些无知任性的少女从未与他有过共鸣；但是斯嘉丽，就是斯嘉丽。

“阿希礼……”
斯嘉丽如获至宝；她还记得自己有其他的话要说，慢慢地呢喃着他的名字站起身——

“……ノン桑，你接下来难道不应该赶紧把我搡开？”真琴翼在黑暗中借了个拙劣的位，问。
“就突然觉得蛮好笑的……”久世星佳开口了，“你看你离那么远，生怕我占你便宜一样！”
“是你说了吻戏碰上才很奇怪吧！”

她低下身来挨着她的肩笑了一会儿，轻声又说：“就是这样，斯嘉丽。”
“是吧，像木兰花一样的我，”真琴翼有些安心下来，“ノン桑，谢谢。”

“那么好，今天就排完斯嘉丽第二幕被推开的场面怎么样？我很累的，需要休息。”
“啊……真的实在……”
“千万别又来一句不好意思……还有一直ノン桑ノン桑的，你不累么？”

“那我叫其他也不合适……先这么叫好吧……”
“吃夜宵的话你请客哦。到那边去就位吧，演完这段。”
“当然！”

“还有，刚才忘了对你说。”
“嗯？”
“我相信你，”她认真地说，“对我而言，我是阿希礼的时候，你就是斯嘉丽。”

“……嗯。”